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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4年,我刚刚上高中。那时候没怎么知道世界大事。现在想想,地球有时候又真是大。大到可以容忍她的某个角落,赤道附近的一个小国家,因为一场被有预谋的煽动而起的民族仇杀,而丧生为数近100万之众的生命。
子弹是冰冷的,砍刀是冰冷的,握着刀柄和钢枪的手,却是热血沸腾的。而挨到子弹和砍刀的血肉之躯,又是软弱颤抖的。
影片《卢旺达饭店》,唯独选择表现一个男人的视角——保罗·卢斯赛伯吉纳。是的,这是一个男人。这个卢旺达胡图族人,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。某种程度上,大到全世界,小到一个国家,一个地区,一个城市,一场暴乱。政治总是玩弄于男人的股掌之间。他们受着荷尔蒙的蛊惑而唇枪舌战、刀枪相见。钱与权的名利场上,争夺利益的主角们,永远总是男人。
保罗却不是这样的男人。他狡诘。他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,一个由欧洲人开在基加利的酒店的经理,而周旋于白种人与黑种人、各种将军、政要之间。当那些男人们在振振有辞地讨论政局时,他会彬彬有礼地奉上美酒。并且礼貌地叫他们一声:Gentleman。
他甚至像一个女人。他怯懦,他柔弱。他总是寄希望于依仗更有保护能力的权贵。在那非洲热带,有着成千上万的自生自灭的生灵的卢旺达,唯有他活得像是一株寄生植物,千方百计地攀爬更大、更粗壮的保护伞。
他无法面对死亡。他无法面对女人和孩子的尖叫。他无法面对鲜血和被屠杀的尸体。他饱受着来自于别的男人们的辱骂与恐吓。他恐惧。他的眼神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愤怒,而是彻底的恐惧。
但是他仍然是一个男人。他顾家。在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,妻子和孩子,便是他生命的全部。因为他是一个男人,所以才有人依靠他,有人需要他。他无可回避。他甚至是自私的。他首先想到的,是保护好老婆孩子,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和亲人,不受伤害。除此以外,他无能为力。他像一只经受摧残的猎鹰,他的翅膀和羽翼有限,只能遮蔽住那么一家人的生命。
白种人的大撤离几乎让他崩溃。这也是一次"走出非洲"。这一次的走出非洲,留下的,是无止境的种族、宗教、边境的骚乱。如果说,自白种人16、17世纪以来的殖民统治,无形中让非洲被动地建立了一种政治秩序。那么,白种人的走出非洲以后,便是一时间秩序的丧失与权力的真空,以及民族情绪中非理性的蔓延。
地球有时候说小就小,说大又很大。1994年4月到7月的时间,白种人的西方世界的政要们,对于发生在非洲大陆上的、二战以后最惨绝人寰的种族清洗事件,居然可以充耳不闻。当然在此后十年,来自世界各地的政客,都曾前往卢旺达,表达过忏悔。但是这忏悔,看起来软弱而虚伪。
决定数百万、上千万生灵命运的,总是男人。强而有力的男人们。他们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之后,又会虚伪地扮演起拯救者的角色。
1994年的保罗,也并不是什么有能力拯救卢旺达的上帝。他同样是一个弱者的角色。因为他软弱,所以他知道害怕。而在全部族的男人们都陷入歇斯底里的仇杀的时刻,这个男人的骨子里的恐惧与软弱,或许才是最真实、最健康的人性。
他不是上帝。但是上帝却选择了他,在1994年一片血雨腥风的卢旺达基加利,驾起了诺亚方舟。只因为他身上,有一个男人难能可贵的、仍未泯灭的、人性的良知。
这是最起码的良知。那就是怜惜弱小、善待他人,选择和平的生活与爱。
在影片里我们看到,他几乎是一步步被迫着、被逼着,驾起了这艘诺亚之船。与白种世界的拯救者辛德勒不同,辛德勒看起来要更为智慧、更为内敛、更为隐忍。而卢旺达人保罗,当初甚至有过拒绝前来饭店的避难者。他难免手足无措。
这个善良却软弱的男人,他的勇气也是一步步被磨练、被鼓舞。唯有大磨难,才有大勇敢。唯有大勇敢,才有大智慧。
影片中他冒险出行,面对遍地横尸。回到饭店以后,独自承受,躲在厨房哭泣。而不把内心恐惧的情绪,渲染给他的妻子和孩子们。
他是一个懂爱的男人。他把妻子引到屋顶,只是一个吻,一句鼓励的话语,也可以在对于彼此的爱的肯定中,把握住生存下去的勇气。
基加利上空的天幕,流弹横飞,枪响四起。
他深爱着妻子儿女们。并且从这种爱中,寻找到了活着的全部支撑。当此血雨腥风的卢旺达,充满着爱的活下去,成为他的价值抉择。
因为上帝本就没有。可以拯救人类的,只有人类自己。就像唯和部队的中尉军官,临行前对保罗的殷殷嘱托一般:你只有依靠你自己。
他们被世界遗忘了。美丽的非洲卢旺达,这个热带丛林国家,宛若一片人间炼狱。再没有任何别人可以依靠,保罗的米勒·科林斯饭店,就像一片火海里的孤岛,或者一叶方舟。
陷入绝望以后,方可以重新振作,获得重生。也许,可以拯救自己的,只有自己。
当20世纪,西方世界的白种人迅速撤离了非洲大陆,各民族国家在获得政治独立的同时,更需要争取的,便是人格精神的真正独立。
电影里的保罗,可以受到来自于暴徒们的各种凌辱,但是他自始至终,西装笔挺、衣冠楚楚、面带微笑。你可以感觉到,他内心膨胀的人格尊严,足以藐视一切。
唐·奇德尔扮演的保罗·卢斯赛伯吉纳,有着平坦的额头,宽厚的鼻翼,和善良坦荡的眼神。一个生活中最真实不过的男人。
真实生活中的保罗一家,后来移居比利时。也许,他需要远离伤心地、抚平内心创伤吧。
2003年,导演特里·乔治与保罗重回卢旺达。和保罗在一起,特里总可以感受到爱与感激的簇拥。他们在米勒·科林斯饭店遇到过不少曾被保罗保护过的幸存者。他们的眼中,由衷地涌现着敬仰的目光。
在1994年的那场惨难中,保罗共保护了1268名图西族以及胡图族人的生命。
特里·乔治的影片无疑是有意义的,作为见证。地球越来越小,距今仅仅十年的那场惨难,更不容人类遗忘。
而这十年里,发生在非洲大陆上的、视生命如草芥的屠杀,从来便没有停歇过--谁又将见证,新的苦难与创伤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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